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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捕的游戏(大结局)
上期提要:司马十兄妹相助,陈溪桥在欲岛擒获蓝惜惜。谢三现身,陈溪桥出人意料,拜杀父仇人谢三为师,学习怎样杀谢三。绷带藏天机,攻心有大法。陈溪桥惧怕黑夜,迷恋侍女紫荷,而他的未婚妻司马无盐,也似乎陷入了一场无法轮回的爱......
二十二、柔情似水
天已经完完全全地亮了,雨却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
紫荷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漠然地看着长廊尽头无边无际的雨。
陈溪桥从长而弯曲的走廊失魂落魄地走来。他的身上已经湿透,脸色苍白,一副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的样子。
紫荷的心很疼。她已经看出来了,最近她的少爷有些异常,不仅经常不在家过夜,还常常会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她不知道他正在经历些什么样的事情,但她却真的很想好好地帮一帮他。
然而她什么也帮不上他。她既没有很好的家世,也不够聪明不够强壮。只有司马无盐才是最适合他的女人。所以当年听说老爷给陈溪桥安排了这门亲事,虽然心里有些难过,她还是由衷地为她的少爷高兴。她不期待什么名分,只希望能一直留在少爷的身边,在他感到虚弱的时候照顾他。她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能安抚这个表面任性内心脆弱的少爷。
陈溪桥已经走到了紫荷的面前,一下子扑在了她的怀里。她感到他的身体抖得很厉害,好像得了重病一样。
"我害怕极了,我害怕极了,我害怕极了......"陈溪桥在紫荷怀里不断重复着这五个字。
紫荷慈爱地抚摸着陈溪桥湿透的头发,轻轻地安慰着他:"好了,不用怕了,姐姐会在身边陪你。"
不多久,陈溪桥就依偎在紫荷的身边睡着了,他的脸上还残存着惊惧之色,紫荷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他,好像照顾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
看到陈溪桥已经睡熟,紫荷这才站起身,收拾好陈溪桥换下的湿衣服,把它们放到木盆里,端着走出了陈府,来到了一条小河边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然后扬起头,让毛毛细雨在自己的脸上滴着。她把自己的头发松了下来。她头发很长,像瀑布一样的披洒下来。雨珠挂在了她长长的睫毛上,她的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才低下头,撩起袖子,边哼歌,边洗着衣服:"九九那个艳阳天,九九那个落雨天,谁把伊的心挂在了那个中间天......"
谢三也跟着紫荷来到了河边。
昨夜,他并没有离开陈溪桥。他其实一直都躲在远处观望着陈溪桥。
不知为何,现在他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从他身上,他好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虽然他为了杀他才来拜他为师,但谢三还是忍不住想把他塑造得更加完美。谢三知道自己将来终有一天会杀了陈溪桥,但他却希望能在陈溪桥变得更好的时候再杀他。
他已经凭着一己之力造就了一个世上最完美而且不会变老的爱人,现在他想再塑造一个最强大能给他带来危险刺激的仇人。猎人虽好,却也需要最好的猎物陪衬。
陈溪桥够聪明,资质甚佳,也不是一个太固执太有原则的人,这本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但是他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只要这个弱点存在,他就不可能成为配得上的自己的猎物。
陈溪桥的弱点正是这个叫紫荷的女人。只要她活着,陈溪桥就永远也不会长大。一个不能长大的男人,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所以,谢三下了决心,要亲自来为陈溪桥解决掉这个最后的弱点。但是,看到紫荷时,谢三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迟疑。这不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而且看上去也没有太多的心机。但是她身上却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好像一看见就能让人在心中产生一种平静而安全的感觉。
谢三的一生中,遇到过的女人太多太多。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像紫荷这样的女人。谢三心中饱满的杀机,突然变得不确定起来,好像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催眠了似的。
"大叔,下雨天你还来钓鱼啊?"紫荷也看见了装模作样戴着斗笠拿着渔竿的谢三,连忙招呼起他来。
"不错。"谢三的目光闪烁着,努力想重新找回自己心中的杀机。
"大叔,你怎么没有往鱼钩上放饵?"紫荷灿烂地笑着,露出了一口晶莹的扁贝。
"有时候,你不用放饵,鱼自己也会上钩。"谢三也微笑了起来。
"是吗?"
"不信你可以去问你们家少爷。"谢三努力收起笑容,阴郁地说。
"你认识我们家少爷?"
"他最近刚拜我为师。"
"哦,他怎么没跟我说。"紫荷扑棱着一双大眼睛,迟疑地看着谢三,"您贵姓啊?"
"姓谢。"
"谢师父,你也在衙门里做事吗?"
"以前在衙门里呆过。"谢三顾左右而言他。
"哦。"紫荷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头洗起衣服来。
谢三看了紫荷一眼,一把雪亮的短刃慢慢地从他的袖管里滑了出来。
紫荷忽然又抬起了头:"谢师父,你觉得我们家少爷怎么样?"
短刃又滑进了袖管。
"他很聪明,不过有弱点,所以要成为顶尖高手很难。"谢三似笑非笑。
"那该怎么办?"紫荷看上去很紧张。
"办法有,不过需要你帮忙。"谢三意味深长地看了紫荷一眼。短刃又慢慢地滑出袖管。
"怎么帮?"紫荷诚恳地注视着谢三的脸,好像已经完全信任了谢三。
谢三沉默了片刻,越努力,心中的杀机却反而越少。短刃又慢慢地滑回了谢三的袖管。
"算了,这件事还是让他自己来做吧。"谢三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
陈溪桥已经醒了过来,正坐在床上发愣。刚才,他做了一个噩梦。在梦中,他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谢三手中的木偶,正在他的操纵之下,将一把利刃刺进了紫荷的胸口,任他怎样挣扎,怎样呼喊都不能摆脱。他出了一身冷汗。
浑身湿透的紫荷正端着洗好的衣服走了进来。陈溪桥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醒了?"紫荷在长廊里拉起了一条绳子,将衣服一件一件,挂了上去。
"嗯。"陈溪桥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知道我刚才在河边碰到谁了?"紫荷故弄玄虚地问。
"谁?""你师父。"紫荷把衣服挂完了,坐到了陈溪桥的身边。"这个老头真怪,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到河边钓鱼连鱼饵都不带,还说你也知道其中的道理。"
"我师父?"陈溪桥一下子警觉起来。
"是啊,他还说他姓谢。"
"什么?姓谢?!"
"嗯。"紫荷点了点头。
陈溪桥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对紫荷说道:"记住,以后再见到这个老头,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为什么?"紫荷满脸不解地问。
陈溪桥没有搭理紫荷,匆匆沿着门外的长廊向远处走去。
看着陈溪桥的背影,紫荷不禁喃喃自语:"姓谢?......谢三?"
谢三还在小河边上,拿着一根没有鱼饵的渔竿钓着鱼。
陈溪桥怒气冲冲向他走来。"这是我们之间的游戏,你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来?"陈溪桥对着谢三吼道。
谢三毫不为意,只是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实在太弱了,这个游戏我已经玩得没劲了,所以想帮你个忙,杀了那女人。"
"如果你杀了她,我们之间的游戏就结束了!"陈溪桥依然不依不饶。
"是吗?"谢三不屑地笑着,"其实,即使我不杀她,有朝一日你自己也会动手杀她的。"
"不可能!只有你这样的疯子才会干这种事。"
"你现在还是个正常人吗?"
"我是!"陈溪桥斩钉截铁地说,心里却已经不敢确定。
"好吧,那么正常人,"谢三的语气愈发调侃了,"你现在说说,有了昨天晚上的经历,你对庞小呆的了解是不是增加了?"
"是。"陈溪桥黯然地点了点头,"杀人的感觉太脏了。庞小呆出身大户人家,有洁癖,一定无法忍受这种肮脏的感觉。"陈溪桥梦游似的说道,好像他真的已经变成了庞小呆,"所以每次杀完人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地方,在里面洗一整天的澡,去重新寻找干净的感觉。"
"还有呢?"
陈溪桥努力定了定神:"我想,洗澡的时候也一定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既然你对他已经这么了解了,为什么还不去对付他?"
谢三的手一抬,真的有一条鱼咬住了没有鱼饵的鱼钩,被钓了上来。
二十三、致命的洁癖
江南的玉汤镇是个很有名的镇子。
玉汤沐身,百病不侵。玉汤镇最出名的是这里的水。玉汤镇坐落在玉汤山的山腰中。有人传说玉汤山下面卧着一条火龙,所以从山上冒出的泉水竟都是热的,而且水的颜色跟白玉一样,晶莹而不透明。
而这水最大的一样好处,是在里面泡上半天后,便有祛风散寒活骨生肌的奇效。能在里面泡一泡,实在是一种快活赛神仙的享受。所以,一些有头脑的商人,便借着这里的玉汤之水做起了澡堂生意,渐渐地形成气候,又带动了其他行业的兴隆,结果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山区里硬生生造就了一个繁华的镇子。
每年各地的名门豪族、富商大贾都会络绎不绝地扶老携幼到这个镇子来度假,洗一洗澡,松弛松弛筋骨。
玉汤镇上的澡堂很多,但是最大最有名的却是清风明月池。
清风明月池的李老板是个很会做生意的人,清风明月池在他的经营之下,短短十年间,便超过了镇上所有老字号的澡堂。
清风明月池生意越来越好,李老板站在帐台后面,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眼前这副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早已经让他心里乐开了花。
清风明月池的大堂宽阔而幽深,地上是一个三丈见方的大池子,里面正有玉色的热水不断地向外涌出。大堂的前方是六条狭窄的走廊,每条走廊的两边都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在这些房间门口,挂着一些小木牌,上面用甲乙丙丁标着房号。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穿着木屐在大堂和六条走廊之间来回穿梭,木屐在地板上发出阵阵细碎的"的笃"声。大汉们抬着跟他们的个子一般大小的大木桶,不断地往那些木门里面送着刚从大堂的池子里打上来的玉汤之水。浓得像雾似的蒸汽此刻已经充满了整个店堂。
李老板发现,今天要水要得最多的是丁房里的客人,已经整整要了六十六桶水,在澡堂里也整整呆了八个时辰。按清风明月池的规矩,每送一桶水,客人便须支付五两银子。所以,丁房客人今天已经让他赚了整整三百多两银子。李老板不由衷心希望,这里所有的客人最好都能跟丁房里的客人一样。
但是,丁房里的客人却并不这么想。玉汤之水虽然好,但是没有人会愿意在水里泡上八个时辰。庞小呆现在浑身的皮肉都已经被泡得发白发酥,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被玉汤之水煮熟了。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不太放心。昨天凌晨,他在五十里外的县城里,又杀了一家大小十几口人。虽然他很享受杀人时那种切瓜砍菜的快感,但是他却无法忍受那些喷溅到他身上的鲜血。庞小呆甚至觉得,血是世上最脏的东西。既然这最脏的东西沾上了他的身体,所以他就一定要好好地洗上一洗。
庞小呆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知道玉汤镇上清风明月池是天下最好的洗澡之地。泡在池子里,陪他一起洗澡的还有本镇明月楼的三个姑娘。这已是今天第四拨来陪庞小呆的青楼女子了。虽然明月楼里的姑娘们,都知道这位庞大官人是个出手很阔绰的豪客,但是没有人愿意在澡池子里面呆上这么长的时间。所以每次只要庞大官人来镇上,明月楼的十二金钗总是会轮班来陪伴他。
庞小呆向那个叫轻舞的女子做了个手势。轻舞乖巧地从水里站了起来,在白玉池子边上的茶几上拿起酒壶,将酒液斟入了一个小酒盅里面。
另一个叫做歌影的女子也半蹲着站了起来,轻笑着从轻舞的手里接过了小酒盅,轻展玉臂挽在庞小呆的肩上,另一只手拿着酒盅高高地悬起,将酒液一滴一滴地灌入了庞小呆微微张着的嘴里。
庞小呆的两只手正在搓揉着身体,一边搓一边还不放心地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不知怎么搞的,他还是在自己身上嗅出了血腥的味道。所以,虽然已经对洗澡这件事情深恶痛绝,他还是不得不呆在了池子里面。
"加水!"庞小呆烦躁地大喊道。
"来了,来了。"门外传来了一阵殷勤的吆喝声,房间的木门被开了,抬水进来的竟不是一个满身横肉的大汉,而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伙子。
"哇,现在清风明月池还雇了一个这么俊俏的小厮,我看李老板是准备改行了。"另一名叫灯烟的女子吃吃地笑了起来,说道。
"改什么行?"轻舞故意放高声音问。
"改行出租相公啊。"灯烟答。
"要是这样的话,我一定第一个来租他。"歌影故意挺了挺自己傲然的胸,挑逗地看着那个小厮。
小厮的脸看上去已被羞得通红,低着头,只顾往池子里加着新水。
"哎呀,看你们把这些人,把人家小孩吓得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啦。"轻舞也笑了起来。
"这小孩看着老实,其实那双眼睛一点也不老实,低着头时还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把我们姐妹身上的每个地方可都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歌影将一条颀长的腿抬出水面,大声说。
三个女人笑做了一堆,庞小呆也不禁哑然失笑。侧眼看了眼那小厮,还向他招了招手。
扮小厮的陈溪桥心沉了一下,不知道是否因为那三个青楼女子的起哄,让庞小呆对他起了疑心。他点头哈腰地走到了庞小呆跟前,双手早已运足了内力:"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你替我搓一搓背吧。用力点!"庞小呆一挥手,将一锭银子扔到了陈溪桥的手里。
陈溪桥松了口气,又是一躬:"是。"他的两只手便放在了庞小呆的背上。庞小呆的背柔软得就像一匹缎子。但是陈溪桥却知道。这是一匹可怕的缎子。在少林寺历史上所有的俗家弟子中,只有庞小呆一个人练成了少林七十二功中最难练的金刚不坏之身。即使在少林历代高僧中,练成这种武功的也不过只有十个人。
传说这种金刚不坏之身遇到攻击,不仅不会受到伤害,而且还能把对手的攻击之力全部反弹到对方身上。不过,庞小呆因为不是童子之身练功,所以他的金刚不坏之身在咽下三寸处留下了一个命门。这是萧憔悴告诉陈溪桥的。萧憔悴的情报从来都没有错过。
陈溪桥用力地搓着庞小呆的背。庞小呆的双手被解放了出来,所以开始自己给自己斟酒。他闭上了眼睛,一滴一滴地品手中的美酒。
陈溪桥搓背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向上移着,已经快靠近了庞小呆的脖子了。庞小呆好像还是没有任何察觉,甚至因为陈溪桥的搓揉而很舒服地哼哼起来。
陈溪桥的双手突然加力了,猛地向庞小呆的咽喉扼去。庞小呆的头好像早已料到了似的,头往下一缩,便从陈溪桥的指缝中滑了出来,没进了水里。双手在水面上一拍,玉一般凝成一块的池水一下子碎成了数也数不尽的星星点点,玉砌的池子里已经没有了水,里面的水滴全部弹了出来,一起向陈溪桥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水滴又轻又圆,好像只用伸出一个小手指,就能把它们一个个弹破。
但是,陈溪桥却知道这些小水滴被庞小呆这一拍之后,已经变得比世上最硬的铁蒺藜还要硬,比最锋利的柳叶刀还要锋利十倍。陈溪桥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已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宝剑。露水之剑终于出手了。
陈溪桥和庞小呆的人影都已经不见,只有漫天的水滴和一把长剑在四处飞舞。房间的隔板已被飞舞的水滴和长剑打得千疮百孔,四处都是正在惊呼逃窜的浴客。几十个回合下来,浴客已全部逃走了,隔开小房间的木板也都被打烂了。李老板面前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的大屋,他知道,他的清风明月池已被那两个如鬼魅一般的煞星给彻底毁了。他心痛如绞,但是他的脑子却想得很清楚,如果现在不走的话,恐怕连自己的命都要留在这里了。
李老板走后,偌大的清风明月池,已经只剩下了陈溪桥和庞小呆。
陈溪桥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的身形也渐渐慢了下来,终于重新在漫天的水滴中现了出来。他的露水之剑越强,向他攻来的水滴也就越强。庞小呆的金刚不坏之身果然威力惊人。现在,随着陈溪桥身形的减慢,庞小呆的身形也终于重新现了出来。庞小呆已经把陈溪桥逼入了死角,正准备向他发出最后的一击。
陈溪桥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但是,不知何时空空荡荡的清风明月池里,又多出了一个人影--谢三正懒洋洋地站在庞小呆身后不远处,看着这场胜负就要立判的争斗。但他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他的手悠然地背在了身后,好像眼前的事情跟他并无瓜葛。
"庞小呆,你的身上怎么都是血?"谢三忽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只一句话,御气而飞的水滴便一下子慢了下来,庞小呆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这只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但这一刹那却已经足够,陈溪桥的剑刺穿了庞小呆的咽喉,他的神色满是惊愕与不信,嘴里发出了呜咽声。碎玉一般的水滴一下子失去了依凭,纷纷扬扬地飘洒了下来。
庞小呆的身体也像这水滴一样倒了下去。
陈溪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带着疲惫的神情看了谢三一眼。
"你早就算到这次我会失手?"陈溪桥沉声说。
"你对付他的办法,十年前我已经用过。"
"所以,洁癖已不再是他的弱点?"陈溪桥拿起丝巾,使劲地擦了擦自己的手。
"弱点还是弱点,但是需要用别的办法引发它。"谢三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莫测高深地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
二十四、悲凄的婚礼
九月初八,喜神在位,破星远行,宜嫁娶,主家和,旺三世。
这是司马无盐特地为自己挑选的过门日子。所以一大早,她就为自己梳妆打扮完毕,只等着陈家的花轿来接自己。这是她一生都在企盼的事情,嫁入名捕陈家,去做陈家的少奶奶。然而,现在她却有些不确定了。
所以,她才改变了主意,急急忙忙找到陈溪桥,用了一点女人的小手段,终于让陈溪桥改变了父仇未报不谈婚娶的初衷。
司马无盐很怕,怕事情再拖下去,不是陈溪桥,而是自己会背弃当年的承诺。半年多来,她一直避免和王船行照面。但越这样,她心中对王船行的印象便越深刻一分。也许和陈溪桥朝夕相处以后,她的心里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她这样认为。但是她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很脆弱,根本就靠不住。
外面喧闹的锣鼓和唢呐已经响了起来,大嗓门的喜娘正在大声地和司马无盐的嫂嫂们说着一些讨口彩的话。花轿终于到了。整个司马府都被喜悦的情绪包围了。
司马无盐却愈发地忧伤起来,她很想没有来由地对着这间空房子大吼一声。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她的脸上依然平静而优雅,娉娉婷婷地站起身来,把自己闺房的门打开了。
喜娘殷勤地扶住了她,在她戴满凤冠霞帔的头上披上了一块红色的丝巾,把她的脸和她的视线藏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后面。
随着喜娘的步伐,司马无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起来。终于她就要跨出司马家大门的门坎了。她知道只要跨出这一步,就是一生一世,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她悄悄撩起头上红丝巾,茫然转身看了一眼这间陪伴自己度过整个少女时代的大宅子,真希望自己一直都能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一切都像过家家,一切即使开始了,也不能算做定局,都还能重新开始。不知不觉间,她的眼前已经模糊了,两滴清泪忽然从她的眼角里掉了出来。
"司马小姐哭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眼尖,看见了司马无盐一滴一滴掉在青石板上的眼泪。
"那当然,一个姑娘家离开娘家自然是要哭上一哭的,司马小姐这样,还算是含蓄的。"
"说不定啊,这是高兴的眼泪呢,全临安的人都知道,司马家的九小姐从三岁起,就想嫁到陈家去了。"
司马无盐也终于走到了这次步行的终点,她被深深地藏进了一顶黑漆漆的花轿里面。而从此她也把一颗悬着的心藏在了很深很深的地方。
起轿了。司马无盐的心里却越来越空虚。
此刻感到空虚的还有陈溪桥。虽然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没弄明白过,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无论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什么,他都能无忧无喜坦然而投入地接受。但是此刻他却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不妥。
司马无盐轻撩丝巾的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地看见了她的脸。她的发梢凌乱,梨花带雨,脸上的神色竟忧伤到了极点。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司马无盐了。
他所有对司马无盐的记忆都是关于一个女孩的记忆,她骄傲、聪明、很有心计,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但是,刚才他看见的司马无盐已完完全全是一个女人。一个凄楚的女人,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一个脆弱的女人。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但是他知道这个司马无盐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司马无盐。那么他自己呢。在他自己身上是不是也藏着一个所有人都不认识的陈溪桥?
谢三说得不错,人心才是这世上最叵测的东西,所以它才会成为一件最锋利的杀人武器。有时候杀别人,有时候则会杀了自己。
其实,他早该知道,现在的这个司马无盐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司马无盐。
一个月前,他办完庞小呆的案子回家的时候,司马无盐忽然找到了他。要他陪她一起去小酒馆喝酒。
司马无盐一向都是一个很懂得克制的人,但是那次她却毫无顾忌地喝了很多,最后竟醉了,倒在他怀里大哭起来,哀求着他赶快把她娶过门去。
一个像司马无盐这样美丽骄傲的女子竟然连尊严都愿意放下,要求别人娶她,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拒绝这样的要求。
事后,陈溪桥虽然明白这不过是司马无盐为他设下的一个局,但他也看出来,司马无盐的悲凄却不是假的。所以,他才会决定遵守诺言,在今天把她迎娶过来。
但是,他却没想到,对这件婚事,司马无盐其实跟他一样六神无主。他鼓起勇气为她所做的事情,很有可能是她并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而更重要的是,这件婚事虽然早已经在计划之中,但是他知道一旦当它实现的时候,还是会伤害到另一个女人。一个世上惟一能在他无助时给他力量的女人。陈溪桥忽然发现,自己的任性和没有原则,一直都伤害着很多人,先是他的父亲,后来是司马无盐,但他伤得最深的还是紫荷。
紫荷并不觉得陈溪桥曾经伤害过她,但现在她却真的很伤心。
她已经无数次设想过陈溪桥娶妻生子的情景,以为自己会对此无动于衷。但是,直到这件事情真的发生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根本就无力承受。
昨天晚上,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眼泪濡湿了被角。
早上起来,给陈溪桥梳头的时候,她就已经下定决心,等帮着少爷办完今天的婚事,她就悄悄地离开陈府。把陈溪桥完完全全地交给司马无盐来照顾。也许,这已是她能为她的少爷做的最后一件事。
从十二岁进陈府以来,已经十六年过去。她不再年轻,即使她不离开,以少爷轻薄任性的性格,最终也会弃她如敝屣。与其那样,还不如在他还对她有留恋之情的时候离开他,这样也许他反而会记她一生一世。
迎亲的队伍已经回到陈府了。紫荷让自己笑得很灿烂,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简直比她自己嫁人还要热心。在陈府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一副无忧无喜的样子,惟有今天最开朗。连本来担心她的张横舟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不知道为何,虽然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充满了无尽的喜悦,张横舟在心里却还是觉得这是他经历过的一个最奇怪的婚礼。该兴奋的人一点也不兴奋,而不该高兴的人却笑得比谁都灿烂。
前来观礼和饮宴的客人,差不多都已经来齐了,其中自然有陈家的座上宾王船行。
王船行的脸上现在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一向都是一个能把自己藏得很好的人。陈六曾经告诉过他,一个好捕快最重要的品格就是坚忍,永远不要让自己的一点得失左右自己的行为。
王船行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捕快。所以他早就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份从来没有表露过的儿女私情永远埋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他会将司马无盐一直爱下去,直到海枯石烂,但是他却永远不会向她表露出一点这样的意思。
但是,他没想到,和陈溪桥拜天地的时候,在那微微飘起的丝巾之下,司马无盐竟向他投来了无比幽怨的目光。本来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但是在三拜的间隙中,他每次都看到了同样的目光。而他反过来一想,也发现自己之所以会发现这一点,只是因为他一直都在试图再看一眼司马无盐那张俏生生的脸。
你能骗得过自己,却骗不过自己的心。觥筹交错中,陈溪桥醉了,王船行醉了,紫荷也醉了。当然醉了的还有正在洞房里的司马无盐。一进洞房,她就把整整一坛的交杯酒全部喝了下去。虽然她的酒量不小,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等到陈溪桥也醉醺醺地进来时,司马无盐早已自己揭开了头上的红盖头,一个人在那里黯然伤神。
两个人的神情都一样地萧索,不知为何竟突然抱头痛哭起来。
二十五、佛法无边
黄昏。夕阳顺着西边的窗子照进了萧憔悴的小屋。
陈溪桥正半卧在鸟羽之中,拼命地吸着萧憔悴为他卷制的忘忧草。烟雾弥漫在整个房间里,陈溪桥的眼前一片迷离。
"今天,你的情绪好像不是很高。"萧憔悴也一脸颓然地坐在另一个角落,吸着苇杆子卷成的忘忧草。
"怎么说?"陈溪桥懒洋洋地问。
"因为,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坏’。"萧憔悴调笑着,将一只肩膀从宽大的袍子里松了出来,半只浑圆的乳房已经呼之欲出。
陈溪桥看上去,好像很无动于衷,只是自顾自吸着忘忧草。
"是不是,你已经对我不感兴趣了?"萧憔悴撩了撩垂到肩上的青丝,幽怨地说。
"并非如此,只是因为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陈溪桥向萧憔悴歉然地笑了一笑。
"是因为你结婚了吗?"
"可以这么说。"
"哈哈,没想到你这个薄幸的坏小子,对老婆还能这么好,真是看不出来。"萧憔悴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
"我对我的夫人并不好。"
"什么?"萧憔悴好像很吃惊,"你为了她竟然准备收心,难道这还不算好吗?"
"我为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陈溪桥的神色越来越凝重,"直到结婚的那天,我才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我真正爱过的女人只有一个,而我却一直都在辜负她。"
"你说的是紫荷。"
"你怎么知道是她?"
"其实除了你自己,谁都能看出来,你对紫荷的感情跟对别人的都不一样。"萧憔悴的脸上也收起了轻浮的笑容,一脸正色地说。
"为什么你们都看出来了,而我自己却偏偏不知道。"陈溪桥将脑袋埋进鸟羽之中。
"其实,每个人都一样,"萧憔悴同情地看着陈溪桥,将身子移过来,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能看得透别人,却惟独看不透自己。"
"她已经离开了我。你说我该怎么办?"陈溪桥将头抬起,求助地望着萧憔悴。
"想办法找到她,然后不要再辜负她了。"萧憔悴沉吟着说,"否则,你真的会后悔一辈子的。
林子的另一端,谢三此刻正背对着门坐在桌子上,眼望窗外的夕阳,吹起了笛子。他吹得很忘情,不知不觉间,竟有两滴清泪慢慢从他的眼角处滚落下来。
陈溪桥这时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谢三并没有察觉。
看到谢三正在忘情地吹笛子,陈溪桥的手下意识地放在了剑柄上,他的目光闪动,想起了上次谢三的告诫:"记住,你向我动手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动手前你一定要考虑清楚了。"
陈溪桥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手从剑柄上移开了。
"我回来了。"陈溪桥一字一句地说,好像生怕谢三听不见似的。
谢三放下了手中的笛子,转过身来。陈溪桥注意到他脸上的泪痕。
"你......你怎么了?"陈溪桥有些惊讶地看着谢三。
"太阳的光芒远远胜过月亮,但太阳永远只能独自天马行空,而月亮却有星星相伴。世间万物中,其实太阳最孤独。"谢三一脸深沉地说。
"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是太阳?"陈溪桥忽然弯下腰大笑起来。
"我本来就是。"谢三傲然地说。
陈溪桥笑得更厉害了,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谢三却还是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陈溪桥。看到谢三没有反应,陈溪桥也有些无趣,不得不止住了笑声。
"你笑够了吧?好,跟我走一趟。"谢三转身向门外走去。
"去哪里?"陈溪桥连忙跟了上去。
"到了你就知道。"谢三已经展开身形,风一样地在树林飞驰起来
只一转眼的工夫,谢三便带着陈溪桥来到了啼破山的后山,娇艳艳的桃花林后面,竟有一片平如明镜的大湖,湖边有一座茅草搭成的小庙,门楣上写着"聆音寺"三个大字。谢三带着陈溪桥进了这座小庙。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陈溪桥一边走一边追问。
"因为接下来你要对付的人,是超度居士。"
"超度居士?就是那个把杀人当做佛法的狂徒?"
"不错。所以要想了解超度居士,你就一定要懂佛法。"
"你想让我到这里来学佛法?"
"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谢三调侃地说,然后语气一转,眉目间竟有些敬畏的神色,"这庙虽小,但庙里的主持了尘却是当世少有的高僧。"
谢三和陈溪桥进了庙堂后面的禅室,一个长相清癯寿眉垂肩的和尚正在里面打坐。
谢三毕恭毕敬地向和尚作了个揖:"大师。"
"施主,你又来了。"老和尚睁开了眼睛,眼睛很亮,却没有一点逼人的光芒。
"是,我又来了。"谢三点头。
"施主心中的戾气还是太重了。"
"大师,今天不讨论我的事,我带了一个小朋友来,他想跟你学佛。"谢三指了指身后的陈溪桥。
"大师。"陈溪桥也向了尘作了个揖。
了尘抬眼打量了陈溪桥一眼,微微颔首:"好,就让这位少施主留下吧。"
"谢谢大师。我告辞了。"
谢三倒退着向禅堂外走去,出了门又作了一个揖,然后才转身离去。
"施主好自为之。"了尘望着谢三的背影,怅然说道。
说完这些话,了尘又自顾自打坐起来,并没有搭理陈溪桥。
"大师,你什么时候教我佛法。"陈溪桥忍不住问。
了尘仍不理陈溪桥。无奈,陈溪桥也学着了尘的样子打坐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凉风和月光从四处留缝的茅屋外面漏了进来。
了尘终于站了起来,他的动作缓慢而虚弱,像是一片被风一吹就会倒下的枯草一样。陈溪桥实在看不出这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老和尚,为什么能让眼高于顶的谢三为之折腰。
了尘终于磨磨蹭蹭地走出了禅房,陈溪桥连忙跟了上去。
茅屋小庙的后面,竟还有一片烂漫的山花。月光下,了尘拿着一个水壶给每一朵花浇着水。每浇一朵,他便将鼻子凑近花朵,自我陶醉地嗅着,好像花香里藏着什么灵丹妙药一样。
陈溪桥狐疑地看着了尘的举动,有些犹豫地学着他的样子,将鼻子凑近了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朵,山花确实很清香,却也不见得有什么奇特之处,与陈府花园的那些花花草草比起来,只是一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品种罢了。陈溪桥实在弄不明白,了尘和尚为什么要这样故弄玄虚。
"大师......"
"万物皆佛法,站是佛法,坐是佛法,行也是佛法,只在于你是否愿意去领悟。"没等陈溪桥发问完毕,了尘却已经自己开了口,轻描淡写地,好像并不是在跟陈溪桥说话,而只是在跟眼前的空气、月光和鲜花说话。
"我不明白。"陈溪桥低下了头,沉声说道。
"你现在为魔障所困,又怎会明白?"
"魔障?大师在开玩笑吧?"
"施主心里的魔障是太执著。"
"若不执著,大师又为何要出家,要守这清规戒律。这么说来,大师的心里岂不是也有魔障。"
"施主说的很对。魔障本是人人皆有,不过该勘破时,便要勘破。"
"到勘得破的时候,自然就勘破了。"陈溪桥微笑着道。
"少施主果然慧根独具。只是聪明从来都是双刃刀,施主千万不要被聪明误了才好。"了尘的寿眉在风中飘动起来,像是两根银色的飘带,"好吧,施主该去休息了,明天早上我就给你讲经。"
"谢谢。"陈溪桥向了尘作揖。
二十六、心魔
又是一个月冷风清的夜晚。陈溪桥在聆音寺里已经跟了尘和尚呆了整整半个月,每天都听他讲经诵经。不知不觉间,陈溪桥已经能背诵十八部经书了,那些佛门的公案现在他也都能讲得头头是道。
但是,陈溪桥的进步越快,了尘和尚却好像越不高兴。
"如果带着心魔去诵经,佛法反而会变成最毒的毒药。"这是了尘每天都要跟他反复强调的事情。陈溪桥却很不以为然。
所谓佛法不过是一种智力游戏而已,陈溪桥觉得现在即使没有了尘在一边指点,自己也已经完全能够驾驭这种游戏了。在这一意义上,寺庙和江湖其实并无区别,而那些所谓的得道高僧和江湖上所谓的大侠一样,不过是一些善于做局的高手罢了。
陈溪桥很清楚,自己学佛法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做一个局,一个让超度居士入瓮的局,而这个局后,还有一个最终的局,那就是杀了谢三。
陈溪桥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在屋子里的禅床上独自打坐。这时,谢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客房。"学佛学得怎样了?"谢三看着陈溪桥煞有介事的样子,懒洋洋地说。
陈溪桥不语,随手从窗台上的花瓶里取出一枝花来,脸上露出笑意。
"不错,昔日佛祖为众弟子说法,惟有摩诃迦叶见佛祖拈花而笑,而独得我佛真传。看来,你学得不错。"
"过奖。"
"好吧,现在你跟我出去一趟。"谢三的目光闪烁着一丝冷冷的寒光
谢三和陈溪桥悄悄地离开了聆音寺。他们走的时候,了尘大师还在小庙后面给花浇水。一阵风吹来,把一朵枯萎的花吹散了,失去了色泽光彩的花瓣落满了一地。了尘慢慢地蹲下,一片一片地拣起这些花瓣,细细端详,然后向着谢三和陈溪桥远去的背影,发出了长长的叹息,眼中竟是一片悲悯之色。
谢三和陈溪桥没有回头,像两条在荒野上奔窜的猎豹,向旷野的尽头走去。
"这三百年来,这么多江湖豪杰中,你说谁是其中成就最高的?"谢三忽然问。
"你想说是你自己?"陈溪桥不屑地撇了撇嘴。
"虽然,我一向眼高于顶,但是却不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谢三很认真地说,"我大概只能在这份名单中勉强排进前十名。至少你爹陈六,就能排在我之前。我是司马懿,三步一算,他是诸葛亮,一步三算,只是他的气数已尽,否则我早已是个死人。"
"那你说,谁才能在这张名单里,排上第一号人物?"
"除了知秋公子独孤一叶,还有谁能当得起这一份美誉。"
"你是说三十岁时便建立了天下第一帮会知秋阁的独孤一叶。"陈溪桥的语气里忽然也充满崇敬之情。
"不错,正是这个独孤一叶。"谢三点了点头。
这三百年来,对江湖而言,这个知秋公子独孤一叶几乎是一个不朽的传奇。他本是王族的后人,无论琴棋书画都是百年一见的奇才,但他后来偏偏却投身江湖,凭着一身高深莫测的武功和聪明绝顶的头脑,把整个江湖重新组合了一遭,建立了有史以来江湖上最大的帮会知秋阁,权势和财力几乎连当时的帝王无出其右。但是,这个知秋公子后来却偏偏在自己权势、功名和财富都达到巅峰之际,把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一切全部抛下,散了知秋阁,也散了自己一身绝顶的武功,然后便神秘地不知所踪。以至于江湖上人都传言他本就是个天外飞仙,只不过偶尔到人间来玩了一遭。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叫独孤一叶了,"谢三沉吟了很久,才继续说道,"他现在叫了尘。"
陈溪桥一惊,没想到这个弱不禁风的老和尚竟还有这么大的来历。
"你问过他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说他散掉的,不过是他的一些心魔。"
前方出现了一个村庄,谢三在村子前面的小桥上停下脚步,桥下潺潺的小溪正在夜色下欢动着。
"从这里往东走,右手第五栋房子,里面住着一个男人,"谢三目光闪动,慢条斯理地说着,"是个小贩,平日里爱贪便宜,不是短斤缺两,便是以次充好,而且还有顺手牵羊的毛病。你说这种人该不该杀?"
"此人虽可恶,却还罪不至死。"陈溪桥吓了一跳,慌乱地答。
"但是超度居士一定认为此人该死,所以他会去超度他。"
"所以我应该像超度居士一样,去杀了他?"
"聪明。"谢三的嘴角上露出了残忍的笑意。
陈溪桥也惨然笑了一笑:"其实你让我出来时,我就明白,你又要让我去杀人。"
谢三注视着陈溪桥,沉默了片刻。"算了,如果你实在不想的话,我不会勉强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可以回家了。"谢三的态度看上去诚恳极了。
陈溪桥不信地看着谢三,直到确信谢三没有骗自己,才猛然转身离开。
回过头已看不到谢三的身影,陈溪桥脸上的神情却反而不如刚才坚定了,他有些六神无主,心里好像一下子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低着头,失魂落魄地在旷野行走。突然,他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抬头一看,萧憔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溪桥发现,自己走了半天,没去别的地方,竟然下意识地回到了谢三在啼破山上的小木屋前。
"这么晚了,你怎么没有睡?"陈溪桥有些沮丧地问。
"我在等你。"萧憔悴面无表情地答。
"等我干什么?"
"我给你带了一个人来。你跟我来。"
跟着萧憔悴,陈溪桥来到了她的房子。房子里还有一个人,正带着一顶斗笠在那里低头哭泣。陈溪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失踪多日的紫荷。萧憔悴寻人的本事果然天下无双。
"前两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人告诉我青灯庵来了个新出家的尼姑,所以去看了看,发现她天天晚上都一个人躲在佛堂里哭,所以我就把她带了回来。"萧憔悴慢慢说道。
陈溪桥早已忍不住,向紫荷扑过去,不小心碰落了她头上的斗笠。一头水一样的青丝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几点戒疤布在头顶。
陈溪桥紧紧抱住紫荷,痛哭道:"姐姐,你为什么狠心离开我?"
看到陈溪桥在哭,紫荷反而不哭了,她手足无措地把他抱入怀里:"你这又何苦,姐姐留在你身边,只会拖累你。"
"我不要你这样说,"陈溪桥将手紧紧捂在了紫荷的唇上,"只要能跟姐姐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人就不要在这里腻味了,"萧憔悴轻笑着,向陈溪桥摆了摆手,"趁谢三现在还没有回来,你赶快带着你的女人走吧。记住,不要辜负她,也不要再回来了。"
陈溪桥点了点头,感激地看了萧憔悴一眼:"谢谢。"
"嗨,快走吧。"萧憔悴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中却满是羡慕的神情。
趁着夜色,陈溪桥带着紫荷匆匆离开了。
一夜西风,秋凉如水。进客栈的那一刻起,陈溪桥就如附骨之蛆粘在了紫荷身上。他紧紧地抱住了她,抱得紫荷都有些浑身发疼,但是紫荷却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
整整一夜,两人都没有睡,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凝视着对方的脸,好像怎样也看不够对方似的。
外面雄鸡已开始啼叫,天就快要亮了。陈溪桥打了哈欠,紫荷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些倦意。"姐姐,你不会再不声不响地丢下我了吧?"陈溪桥怯怯地问。
紫荷迟疑着摇了摇头。
"太好了,我要找一个什么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跟姐姐一直呆下去,再不分开了。"陈溪桥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那无盐妹子呢?"紫荷问。
陈溪桥被紫荷问得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无盐妹子为你付出这么多,你又怎么忍心伤她的心呢?"紫荷愁眉紧锁,一字一句地说。
"但是你才是我最想娶回家的女人。"陈溪桥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负了她总好过负了你。"
"唉,你太任性了。既然你娶了人家,就要对人家一生一世负责,怎么能想怎样就怎样。"紫荷叹了口气,指尖温柔地划过陈溪桥的发际。
"我......"陈溪桥刚想继续辩白,紫荷的手却已经放在了他的嘴上,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你的心意,姐姐已经知道了。"紫荷双手捧住陈溪桥的脸庞,用自己的脸轻轻厮磨着,然后柔声继续说,"姐姐也不想要什么名分,你找个地方让姐姐住下,只要时常来看看我就行了。"
"但这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你已经是个大人,不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现在你是名捕陈家的一家之主,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多为别人想。"
"唉,我情愿自己没有长大,这样就能和姐姐像小时候一样永远在一起了。"
"说你像个孩子,你还总是不肯承认,"紫荷宽厚地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事了,姐姐有事情问你?"
"什么事?"
"上次我在河边碰到的怪老头是不是谢三,最近你是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紫荷严肃地看着陈溪桥,一动不动。
陈溪桥脸上露出一副轻松的笑容,手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怎么可能呢?"
"你还是跟小的时候一样,一说谎的时候就会忍不住用手去摸鼻子。"紫荷目光黯淡,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陈溪桥沉默了片刻,然后使劲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不错,最近我是一直跟谢三在一起,不过你放心,今天以后我不会再去找他了。"
"真的?那你不报仇了?"
"不报了。"陈溪桥好像已经下了决心。
身边的紫荷已经睡着了,脸上还带着幸福的微笑。
一个月前,陈溪桥在离临安城不远的一个小村庄里,把紫荷安顿了下来。此后,他只要一有机会,就会从临安城赶到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村庄,来陪伴这个既像姐姐又像情人的女人。
司马无盐好像至今还没有觉察到一点蛛丝马迹。自嫁入陈家之后,她好像已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重振陈家雄风的事业中。只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名捕陈家的名声就已经恢复到陈六在世时的六成光景。现在江湖已经人人都知道,恶捕头陈溪桥虽然厉害,但更厉害的是他身后的那个女人。
司马无盐本就是一个只要活着就要发光的女人,陈溪桥一直认为,她比自己更适合成为名捕陈家的传人。只可惜天意弄人,让她偏偏生就个女儿身,只能委屈自己嫁给他这个胸无大志的男人,才能有机会施展抱负。
既然司马无盐这么喜欢管事,陈溪桥也落得个清闲,把陈府里里外外所有的大小事项都一股脑地交给了司马无盐。
司马无盐好像已经忙得没有时间来关心她的丈夫正在做些什么,陈溪桥觉得自己好像反而比结婚前更加自由了。
一切都像陈溪桥预想的那样平坦,甚至连替父报仇的事,都没有人来向他提起。
但是陈溪桥却知道,这是一件他怎样放也放不下的事情。从决定不去报仇的那一天起,他就又开始梦见当年惨死的父亲浑身血淋淋地来追问自己。而仇恨之外,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谢三已经在他心里打上了一个结。谢三教会了他攻心大法,却也让陈溪桥自己的心越来越不受控制。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的心里总是会闪出一些可怕的念头,好像他自己不过是个空壳,那些被他用攻心大法揣测过的人,似乎都已经在他的身上寄居了下来,他对敌人的了解越深,他就越来越像他的敌人。
解铃还需系铃人,也许在把谢三杀死之前,陈溪桥真的将永无宁日。
看着在自己身边熟睡的紫荷,陈溪桥不由心烦意乱到了极点。今夜注定又会是个不眠之夜。陈溪桥悄悄地起了床,鬼魂一般地从屋子里无声地飘了出去。
夜色更深。乌云遮住了大半个月亮。陈溪桥眼中的寒光已经越来越甚,他甚至开始以为自己此刻已不是陈溪桥,而是超度居士,更是谢三。这种想法让他感到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他终于回到了上次跟谢三分手时的小桥边上,溪水依旧在桥下潺潺作响。
陈溪桥的脚已经踏在了桥上的青石板上。身后似乎有人在为他鼓掌,掌声在静夜里听起来就像是猫头鹰的叫声。"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陈溪桥不用回头就猜得出,说话的人一定是谢三。
"你已经算准我会回来?"
"这根本不用算,代价既然已经付出,你就没有回头路可走。而且,我敢断定,有朝一日你还会发现杀人其实并不是一件惹人生厌的事。"谢三的声音听上去很懒散,好像随时都要睡着的样子。
"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你说。"
"就是有时候话太多了。"陈溪桥的脚从桥上迈了过去。
二十七、你能超度了谁?
早上醒来的时候,紫荷发现陈溪桥已经不在自己身旁。
屋子里,正有水声潺潺。紫荷看见陈溪桥竟端着个脸盆,在桌旁不断地洗着自己的手。他洗得很仔细,每一个指缝间都已被反复洗了很多次,但是陈溪桥还是觉得不够似的,还在不停地洗着。他好像把全副身心都已经投入到这个简单的动作中去,以至于紫荷都已经走到他身边,他还是没有一点觉察。
早晨的阳光已经满满地照在了陈溪桥的脸上,但他的脸却看上去还是非常苍白,好像透明的一样。而他的呼吸却急促极了,不断地喘着气。
紫荷忍不住将手放到了陈溪桥的额头上。他的额头冰凉冰凉的,好像没有一点温度。
"你是不是病了?"紫荷无限爱怜地问道。
"没有。"陈溪桥两只手一点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为什么不停地洗手。"
"哦,"陈溪桥好像终于回过神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因为我今天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一定要把手洗干净了。"
"去做什么事?"
"去超度一个人,一个一直在超度别人的人。"
"什么意思?"紫荷脸上的神情愈发茫然了。
"算了,这是衙门里的公事,你不必了解太多。"
"哦。那你一定要小心了。"紫荷关切地对陈溪桥说。
陈溪桥终于把泡得发白的手,从水里拿了出来,自己端详了半天。
"幸亏今天不用动手,否则,这双好不容易洗干净的手,就又要弄脏了。"陈溪桥答非所问地说。
来天鸣寺之前,超度居士白顿悟今天也特地洗了一个时辰的手。
昨天,他又超度了三个痴男怨女。其中那个男的还是当今号称天下第一掌的崆峒派掌门丘无量。丘无量的排山倒海掌法,据说在崆峒派的历史上只有他一个人把它练到了最高的十三重境界,不仅有排山倒海之力,而且能在百步之外用掌风杀人于无形。三十年来所有与丘无量为敌的人如今都进了坟墓。但是就是这个天下第一掌昨天却在风月无边楼嫖妓时,和他的两个相好一起被白顿悟用梵音神爪扼死在床上。丘无量的掌风虽厉害,但是还是逃不过无边的梵音。
虽然江湖上人人都说白顿悟的梵音三绝技可以名列当今江湖上最可怕十种武功之列,但白顿悟自己却不以为然,他一直相信自己的这些可怕武功是神佛赐予他的,只因他帮着神佛超度了许多应该被超度的恶徒。他有力量,是因为他一直站在了正义的一方。
虽然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神佛的旨意,都是对的,但是杀人的感觉毕竟不雅,所以来拜见他的神佛之前,他还是很虔诚地洗了好几遍手,所以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坐在佛堂的蒲团上,面对着佛像,同他的精神支柱默默地对话。
陈溪桥不知何时也进了佛堂,在白顿悟身边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居士,我遇到了一个疑难,不知道是否能替我解答。"陈溪桥面带微笑,手上做了个求教的手势。
"你说。"白顿悟瞟了陈溪桥一眼,皱了一皱眉头。
"《菩萨本生蔓论》中有一个故事,说有一只老鹰追逐鸽子,尸毗国王为救鸽子,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喂给鹰吃。他想救鸽子,为何不把鹰杀了?"
"因为佛法的最高境界在普渡众生,鸽子是众生,老鹰也是众生,尸毗国王不能顾此失彼。"
"那么,现在有一个人自称精通佛法,但行事极端,常因人有小恶而杀之,他的行事和尸毗国王比如何?"
"你是谁?"白顿悟警觉起来,眼睛暴射出一丝狞厉之光。
"你何必管我是谁,难道知道我是谁,比佛法更重要?居士,好像过于着相了。"陈溪桥还是似笑非笑,眯缝着眼睛看着白顿悟。
白顿悟面有愧色,沉吟着说:"此人的见识只怕比尸毗国王更高。"
"怎么说?"
"作恶不论大小,只因作恶的人心中有贪嗔之念,有贪嗔之念则心中不会快乐,而且作恶多了,死后还要下地狱受苦,因此不如在他作恶不多时,先超度了他。而他身边的人,也可免遭伤害,并引以为戒。此人所作所为实在功德无量。"
"不过,此人自己并非神佛,他凭什么可以判断他人的生死,而且他又怎能保证自己没有作过恶。"
"此人所居之屋是自己造的,所食之物是自己种的,所穿之衣是自己纺的,平日也从不取不义之财,此人又比神佛差在哪里?"
"此人既然如此自信,为何每次杀人之后都要到这庙里来坐上三天三夜!"
超度居士打一个战栗,失魂落魄地一下子愣住了。
"而且,"陈溪桥停顿了片刻,"此人所杀之人,即使按他自己的标准来看,也非个个该死,三年前,他为了逃避追捕,曾发出暗器,不仅杀了三名捕快,还让一对路过的母子惨死街头。那三名捕快平日并没有什么恶行,只是职责所系。而那个带着孩子的母亲,此时正准备去庙里烧香。更可怜的是那个孩子,还不到三岁,死的时候脸上充满了迷惑的神情,他根本不知道世上还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这么看来,此人最该超度的岂不是他自己?"
冷汗从白顿悟的额上流了下来。他的脸上充满了痛苦的表情,人整个趴在了蒲团上。
陈溪桥站起身,悠然地走出了佛堂,连看也不看白顿悟,好像他已经是个死人。
半山腰的凉亭里,谢三正在等着陈溪桥回来。凉亭的石桌上有酒,还有天鸣寺天下闻名的全素席。陈溪桥一边和谢三喝着酒,一边望着头顶上的舍身崖,好像那里是个将有好戏上演的戏台。
"你说超度居士一定会自杀吗?"陈溪桥有些不放心地问。
"你把房子的栋梁拆掉了,房子会不倒吗?一个人要是太执著,他最后一定会跟自己过不去,所以超度居士白顿悟除了超度自己,他谁也超度不了。"
谢三的话音未落,白顿悟已经从舍身崖上跳了下去。
二十八、毛骨悚然的剑法
又是夏天。池塘里的荷花密密麻麻地开着,花园里一片花团锦簇。虽然已经身怀六甲,司马无盐还是特地起了个大早,到花园里来看陈溪桥练剑。
司马无盐嫁入陈家转眼两年过去了,陈家终于恢复了当年鼎盛时的气派。陈家的这一代,又出了两个名动江湖的名捕,一个是陈溪桥,一个是陈无盐。
两年间,陈溪桥诛杀了遭刑部通缉的"十二恶神"。虽然当年谢三捉拿十二恶神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但毕竟陈溪桥完成这件不可能的任务时,才二十出头,跟谢三当年比,足足年轻了二十岁,因此江湖中人都不得不承认,陈溪桥未来的成就已肯定不在当年陈谢两大传奇名捕之下。
而已经改姓的司马无盐也并不比陈溪桥差。虽然不大抛头露面,但她俨然已经成了年轻一代捕快公认的领袖人物。在她的运筹帷幄之下,近年来各地发生的奇案大案,都已一一告破,女诸葛陈无盐的名声在江湖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现在,连名捕陈家的下一代都已经快要出世了。司马无盐少女时代的梦想几乎都一一实现了。但她的心里却没有多少高兴。
这时,陈家大狂风剑法的第八十一剑已经发动起来。陈溪桥的身影和剑像雕塑一般凝立不动。但司马无盐却看得出,陈溪桥震动得十分厉害。只因他动的速度太快,所以反而看上去像是没有动过一样。两年来,陈溪桥的剑法已经愈发精湛。花哨玄妙的露水之剑变成了朴实深沉的不测之剑。露水之剑的威力是看得出来的,而不测之剑的杀招却是无形的。
陈溪桥的人和剑虽然一点也没有动,但是花园里所有的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不再怒放,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全部收拢起来,好像又重新变回了含苞待放的花蕾。而嘶鸣不已的蝉声,也突然不知了去向。
司马无盐忽然觉得有些冷,好像现在不是盛夏三伏天,而是数九寒冬。热辣辣的太阳没有了温度,花园里刮起了萧瑟的寒风。除了冷,司马无盐甚至觉得自己心里有些发毛,好像手指甲划在了一片寒冷的剑锋上。她的胎气已动,竟不住地呕吐起来。不知为何,司马无盐一直都不喜欢这威力惊人的不测之剑。这一剑实在太可怕。大狂风剑法的第八十一剑,本就是一招剑随人变的奇剑。剑不可测,那么人岂非更不可测?
"无盐妹子,你怎么了?"陈溪桥忽然收起剑,跃到司马无盐跟前扶住了她。
刚才压在心头的那些压力一下子不见了。司马无盐又直起了腰。她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怀孩子的正常反应罢。"
"哦,是这样啊,"陈溪桥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被剑气伤到了。"
"难道连你自己都控制不了你的剑气?"司马无盐有些不相信地问。
"不能。"陈溪桥茫然若失地摇了摇头,"这一剑只要发动,就已经不再受我控制。所以,它才会叫作‘不测之剑’。"
"那这一剑岂不是很可怕?"
"不错。"陈溪桥凝重地点了点头。
"也许这只是因为你刚刚练成这一剑,等你把它练熟了,就一定能收发自如。"司马无盐故作欢颜,安慰一脸沮丧的陈溪桥。
"但愿如此。"陈溪桥若有所思地说。
"陈家哥哥......"司马无盐欲言又止。虽然跟陈溪桥已经成婚多年,司马无盐还是喜欢像以前那样叫他陈家哥哥。
"嗯?"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没有啊。"陈溪桥一脸无辜地看着司马无盐,手轻轻地揉了揉鼻子。
"是不是因为谢三的事情?"
"放心,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我不会去招惹谢三。"陈溪桥轻轻地搂住司马无盐的腰,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何况,我还没有见过你肚子里的小宝宝,怎么舍得现在就去送命?"
"送命?难道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对付谢三的把握?"
"没有。"陈溪桥沉思良久,然后一脸沮丧地摇了摇头。
"少爷,少奶奶,"正在此时,三思兴匆匆地闯进了花园,"王公子来了。"
"哪个王公子?"陈溪桥不解地问。
"就是以前那个常常会到府上来有些怪怪的王船行王公子。"
"哦,他回来了吗?太好了。"陈溪桥面露喜色,"走,无盐妹子,我们一起去见见王兄去。"
"我有些不舒服,想回房歇息去了。你替我向他问好吧。"司马无盐的神色看上去果然很疲惫的样子。
陈溪桥点了点头:"好吧,那你就好好歇息去吧。"
酒已尽,菜已冷,夕阳已西下。但是陈溪桥与王船行还是没有说过一句话。经过这么多年的江湖生涯,陈溪桥已经明白,一个人跟你的关系如何,并不在于他和你说过多少句话。
沉默了太久,陈溪桥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本就是一个好动的人,和王船行这样静坐半天本就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所以,现在他决定让自己稍微动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制钱,不断地抛起接住。
"王兄这两年都到哪里去了?"
"我回师门重修武功去了。"王船行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为什么?"
"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对付刘辉的事情吗?"
"记得,不过那次我不是真的想让那个农妇死,只是形势所迫......"陈溪桥有些慌乱地说。
"我知道,"王船行打断了陈溪桥的解释,"所以,我只怪自己学艺不精,如果我的武功胜过刘辉,事情就会很简单。"
"呵呵,没想到这件事情对王兄的刺激这么大?你做人实在太认真了。"陈溪桥玩世不恭地笑了笑。
"该认真时,就一定要认真。"王船行正色说道。
陈溪桥撇了撇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看来,王兄的武功一定又精进了不少吧?"
"如果刘辉现在就在面前,我有十二分的把握,让他一刀毙命。"
"厉害厉害,如果周罗衣在世,看来王兄的短刀一定能上她的兵器榜了。"陈溪桥恭维道。
"唉,只可惜我在山里才呆了两年,天下的恶人差不多都已经给你杀光了。"王船行目光闪动,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溪桥。
"恶人是杀不光的,随时都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陈溪桥神色萧索地摇了摇头。
"不过,有一个人你还没有除掉。"
"你是说谢三?"
"我查过了,这两年你所杀之人,都是‘十二恶神’中的人,这些人以前都被谢三抓到过。"王船行一动不动地逼视着陈溪桥的双眼,"所以你和谢三之间一定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如果现在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找到谢三,我敢打赌,这个人一定是你。"
"这只不过是个巧合,王兄实在太多虑了。"陈溪桥的眼睛慢慢地眯缝起来,警惕地看着王船行。
"是不是巧合,你自己心里明白。我只想跟你联手,再去和谢三决一死战。"王船行紧紧握住陈溪桥的手,脸上满是诚恳和决心。
陈溪桥将王船行的手甩开,苦笑了两声:"你以为我了解谢三吗?我根本不了解他!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了解谢三,而他却能了解每个人。谢三太强大了,凭你我的这点道行,根本对付不了他。"
"你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不能?"
"你根本没有机会去试,只要你动了这样的念头,他便已经知道。"陈溪桥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烦躁。
"看来,谢三早已摧毁了你的自信,你早就输给他了。"王船行凝视着陈溪桥,一字一句地说道,然后站起身来,"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来找你的。"
王船行正欲离座而去,陈溪桥的筷子却已经向他攻了过来。
王船行看得出,陈溪桥这一"剑"的功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露水之剑,一刹那间,他身体的一百零八个大穴都已经被罩在了这平淡无奇的一剑中,而更可怕的是,这一剑除了剑招,还会弥散出一种可怕的压力,剑招还未出尽,王船行却已经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血液变凉。
王船行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让人毛骨悚然的剑招,但是他却已经看出了这一招的破绽。破绽就在剑上。剑招虽然强大,但是用剑的人心思浮动,所以本来应该最强的地方反而成为了最弱的地方。
万分之一的刹那间,王船行已经从桌上拿起了另一根筷子,轻轻地磕在了陈溪桥的筷子上。陈溪桥手上的筷子像根枯草一样,折成了两段。
王船行心头的压力顿时立减。
陈溪桥的眼睛却已经开始发亮,他停顿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记住,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一次已经足够。"王船行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二十九、恐惧与惶惑
喘息。汗水。缠绵。身体在窗口漏进的月光下,闪烁着飘忽不定的油色。无休无止,在百合花幽深的香气中,连时间都好像已被遗忘在了欲望中。
紫荷此刻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已经无力了。昨天晚上一来到这里后,陈溪桥就开始不断地向她要求着。跟了这个男人这么多年,紫荷现在已很清楚,每次他欲望最强烈的时候,也就是他心事最重恐惧最深的时刻。
虽然,她的男人这些年名气越来越大,武功越来越强。但是只有她真正清楚,他和小时候的陈溪桥并无太大的区别,依然是那个怯懦、六神无主的大孩子。她既是他的女人,也是他惟一的保护人。
陈溪桥的动作也终于慢了下来。他翻了一个身,从她的身上落到了床上。他四肢摊开,两眼忧郁地盯着天花板,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是不是,这次又要去办什么大案子了?"紫荷展开怀抱,将陈溪桥的脑袋拢在自己柔软的胸前,手轻轻地抚摸着他披散的头发。
"是。"陈溪桥的鼻子使劲地蹭着紫荷的胸,像是一个正在寻找安慰的孩子。
"对方很厉害?"
"嗯。"
"你的剑法不是已经越来越强了吗?"
"但是,在那个人眼里,我的这些剑法可笑得就像孩子的小把戏。"陈溪桥眼中的惧色已经越来越深。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紫荷警觉地看了陈溪桥一眼,"你说的该不会是谢三吧?"
陈溪桥痛苦地点了点头:"不错,就是他。"
"两年前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找他报仇了吗?"
"我也想,但是我有得选择吗?"陈溪桥苦笑着说,"你不是说过,我现在是陈家的一家之主,所以我根本不可能为自己而活。"
紫荷怜惜地用自己的脸碰了碰陈溪桥的脸:"但是,你根本没把握,为什么还要去冒险?"
"因为我忽然发现,再等下去,我只会越来越没有把握。只要你越了解谢三,你就越是会发现他深不可测。"
"这么说,这两年你还在跟他学艺?"紫荷的脸色此刻看上去有些阴沉。
"不错,在和你回到这里后没多久,我就重新去找他了。"陈溪桥一脸惨然地承认道。
"为什么?"紫荷将陈溪桥的头从自己的胸前推开,一脸恼怒地看着他,"为什么你还去找他?为什么你要欺骗我?"
"姐姐,你不知道,我根本身不由己,你想象不到谢三有多可怕,不仅我的所作所为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连我的心神都好像已经被他控制住了。"陈溪桥两眼失神、可怜巴巴地望向紫荷,"只要谢三一日不死,我就永无安宁之日。"
看着陈溪桥无助的神情,紫荷的心早已经软了下来,又将陈溪桥拥回了怀里:"唉,算了,现在怪你也没有用了。反正姐姐也没什么用,根本帮不上你,但不管你生也好死也好,做好人也罢,做坏人也罢,这一生姐姐总是横竖跟定你了。"
"姐姐,你对我太好了。"陈溪桥鼻子一酸,忍不住快要哭出来了。
清晨。虽然是盛夏,但山上的树林里还是凉中透寒。每天谢三都喜欢在这时候一个人出来散散步。早晨是一个能让人头脑清醒的时刻,每一丝空气里都带着一种催人奋发的气息,没有人会在这样一个时刻产生疲倦、怀疑和动摇的心情,整整一天的信心就被建立了起来。从入行做捕快的那天起,谢三就已经让自己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
捕快行业是一个容易让人对人性产生怀疑的行当,与罪犯接触越多交手越多,谢三对自己的怀疑也就越深,善与恶之间的界线实在太过脆弱,突破它其实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对当年的谢三来说,早晨无疑是一个用来辨善恶的时刻,让他可以有勇气继续去当一个惩恶扬善的捕快。后来他对辨善恶产生了深深的厌倦,但是清晨的散步活动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对现在的谢三来说,早晨是一个可以让他克服厌倦的时刻,让他可以产生一些搞搞新花样的灵感。但是,最近谢三却发现,自己对早晨竟也产生了厌倦之情。
前面的小木屋里,萧憔悴又在弹琴了。然而,他却突然没有了那种茫然若失的惆怅。萧憔悴之所以能折磨他,只是因为他想让她折磨自己。
得不到的爱情,从来都是一种能让人刻骨铭心的东西。但是,谢三现在却对这件事情也没有了感觉。现在惟一让谢三还有点兴趣的,就是他和陈溪桥之间游戏的最后结局。
陈溪桥已经把"十二恶神"全部杀掉,接下来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对决的时候了。谢三不知道,在经过自己两年的栽培之后,陈溪桥是不是能把这个游戏玩得更精彩一些。
谢三忽然心中一动,轻轻地推开了萧憔悴家的柴扉。阳光穿过树林的间隙和谢三宽大的肩背,照在了萧憔悴有些苍白的脸上。
萧憔悴没有抬头,好像全部的精神都已经投入到了案上的长琴中。琴声悠长得就像她披落在地上的黑发,让人不由自主地会产生出一丝怜惜之意。
霜秋波、雪无痕、冰至清、蓝惜惜、萧憔悴本都是江湖上最骄傲的女人,但是她们却偏偏爱上了一个比她们更骄傲的男人。所以最后只能落得个凄凄惨惨的结局。
"唉......"谢三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萧憔悴手中的琴弦因为这一声叹息,忽然断了。萧憔悴抬起了头,在乌油油黑发的衬托下,她的脸更加苍白了。她的眼神很疲倦,分不清究竟是仇恨多一点,还是幽怨多一点。
"有什么事?"萧憔悴冷冷地问。
"陈溪桥最近有没有找过你?"
"他有没有找我,关你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他最近想了解有关我的情况,你务必知道多少,就告诉他多少。"
"甚至连我以前跟你上过多少次床都告诉他?"萧憔悴怨毒地说道。
"不错,"谢三苦笑着停顿了片刻,"甚至连我以前跟你上过多少次床都告诉他。"
"你到底想怎样?"
"想让他来杀我时,把握更大一些。"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不是我不肯放过他,而是他自己不肯放过他自己。"
"我一定会阻止他,不让你得逞。"
"唉,悴儿,你还是太不了解我了。我和陈溪桥的这一战,不是我想还是他想的问题,从两年前他来拜我为师时,这件事情就已经注定了。我提醒你这些只不过想让这件事情更公平一些。而且,你岂不是也一直希望他能杀了我?"
"我真是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像你这样的疯子?"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疯子,我只不过是把他放了出来而已。其实你自己又如何?如果你不疯的话,为什么放着平西王府的郡主不当,要到这个肮脏的江湖中来?"
"滚!你现在就给我滚!"萧憔悴像一只受了刺激的母猫,嘶声叫喊起来。
"说句实话,你生气的时候,比你不生气的时候更漂亮一些。"
谢三脸上的神情更加轻松了,好像已经吃定了萧憔悴。
三十、密谋
萧憔悴已经走了。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忘忧草的气味。
陈溪桥和王船行还在烟霞镇的客栈里发呆,浓烈的烟味让王船行很不习惯,他小心翼翼地吸着气,好像生怕吸进了这些让人精神委靡的气味。
"这个萧憔悴可靠吗?"王船行警觉地看着陈溪桥,问道。
"绝对可靠。"
"但她不是谢三的情人吗?"
"不过,她比你更想谢三死掉。"
"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被谢三杀掉过一次了。现在除了她的脑袋是萧憔悴的,她身体的别的部位都是谢三从别人身上拿下来的。"
"什么,谢三竟有这等能耐?"王船行的嘴张得大大的,脸上都是不信的神色。
"如果撇开别的不说,谢三绝对是一个世不二出的天才。"
"但是,根据刚才萧憔悴向我们提供的情报,谢三岂不是一点弱点都没有吗?那你又怎样用你所谓的‘攻心大法’对付他?"
"不过萧憔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陈溪桥目光闪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他身上还有一个弱点。
"也许?"王船行不解地看着陈溪桥。
"因为我并不敢保证,看上去,他好象已经治愈了这个心病。"
"你先说说看。"
"谢三很喜欢练字。"
"他喜欢练字?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凭心而论,他的字写得很好,大概可列入当世十大高手之列,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点。他太在乎自己的字了,所以反而没有了自信,常常会为自己的字心神不定。不过这两年里,他好像很少再这样了。"
"好吧,我们现在做一个假设,他还没有除掉这块心病,你有什么办法引发它?"
"你听说过‘笔仙’胡墨吗?"
"就是那个人称天下第一书法高手的胡墨吗?"
"不错,我可以向胡墨求一幅字,然后带给谢三,告诉他这是一个普通高手写的。如果他因为看了这幅字而心神不定,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很好,就这样决定了。"
"不过那可能只是一刹那,而且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也不能带更多的帮手去。如果我们不能击倒他,就只能坐以待毙。"陈溪桥心不在焉地说。他拿出了萧憔悴送给他的忘忧草,忍不住吸了起来。
夜已经很晚,司马无盐却还没有睡。陈溪桥又神秘地离开了陈府。这两年来,他住在外面的时候,要比在家里更多。但是,司马无盐心中却没有一点妒意。
这场婚姻,本就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成功和声名,所以就必须付出另一些代价。更何况,在陈溪桥之外,她的心里还一直记着另一个男人,一个让她一辈子魂牵梦绕的男人。
现在,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为自己画蛾眉挽宫髻,只为在两年以后,再去见一次这个男人。她遍布于江湖的眼线早已在暗地里报告了她,陈溪桥和王船行最近正好像在谋划着什么大事。
不用猜,司马无盐就知道,他们之所以这么神秘和紧张,是因为他们这次要去对付的是谢三。这本就是一项凶多吉少的任务,也许过了今夜,她就再也见不着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了。
门外,三思已经为她备好了马车。细碎的马蹄声,在深夜里听上去像她的心跳一样清晰而凌乱。
马车穿过一条条寂静的大街,来到了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个卑琐、落魄、穷困的角落,路上歪歪扭扭地走着一些买醉而归的苦力,还有年华已逝的低级流莺,街面上弥漫着一股劣质烧酒和脂粉混合的气味。
街上黑得吓人,只有街角一个用草席搭出来的小酒棚还在亮着灯,一些苦力打扮的男人,正在吵吵嚷嚷地喝着烈得辣嘴的烧酒。
最后一个桌子前的客人,好像已经完全醉了,他的面前已经放了整整十个空掉的大酒坛子,一头趴在了桌子上,眼角竟有水光闪动,不知道是眼泪,还是从坛子里溅出的酒水。
自从王船行回来后,司马无盐就得到了线报。这个在人前一向克制、沉默的男人,每到深夜,常常会一个人跑到这个都是陌生人的角落里,喝个烂醉,然后随便找一个丑得无人问津的流莺,在这条又脏又臭的街巷过一晚上。
一个清高如王船行这样的人之所以会这样自甘堕落,可能的理由只有一条,他的心里一定藏着一件不能对外人道的伤心事。
司马无盐知道他的伤心事是什么。因为这本也是她的伤心事。现在,这个男人的落拓样子,让她至少明白了他爱她有多深。
司马无盐觉得自己的心此刻柔软得就像一汪颤抖的春水。她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挺着个大肚子在王船行身边坐了下来。
过了很久,王船行好像重新醒了过来。睁开懵懵懂懂的眼帘,他看见了那张他做梦都在想着的脸庞。他的心里一惊,酒好像已完全地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王船行努力地抬了抬头。
"你们明天就要出发了吗?"司马无盐也收起关切的神情,缓缓说道。
"你知道?"
"我知道。"
"所以,你特地来这里看我。"王船行一阵感动。
"不错,"司马无盐停顿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另外,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如果这次你们两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我希望那个人不是你。"司马无盐咬了咬牙,绝决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这一世我总是要负了你,所以,不如彻彻底底负个够。如果有来世,我再还你。"
"哈哈哈......"王船行大笑,声音竟有些哽咽,"好一个彻彻底底负个够,有你这一句承诺,我死也瞑目了。"
司马无盐不语,狠狠心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连头也不敢回。她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黄昏。谢三的小木屋暗极了,陈溪桥坐在小屋的角落里,等着谢三回来。他垂着头,好像打起了瞌睡。
谢三像个鬼魅,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子,已经站在陈溪桥的身后。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谢三缓缓说道。
陈溪桥一惊,睁开了眼睛:"我还没有准备好。"
"你已经准备了两年,我的攻心大法你也已用得很娴熟了。"
"但是我对你还是不够了解,所以我准备呆在这里,再好好地观察你一段时间。"陈溪桥懒洋洋地说。
"哦?"
"反正我们有约定,只要我不动手,你就不能动手。所以我不妨一直在你身旁等下去。当然,从现在开始,你可是每时每刻都要小心了,千万不要给我机会。"
"很好!"谢三目光闪动,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不再理会陈溪桥,自顾自在一边收拾起桌上的东西来。
谢三铺开笔墨纸砚,仔细地洗了洗手,开始研墨。忽然他发现,桌上放着一张卷起的宣纸。
"这是什么?"谢三警觉地问。
"哦,忘了告诉你,这次我特地从京城给你带回了一幅字。"陈溪桥不经意地说。
"是吗?"谢三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桌上的宣纸,沉默了片刻,欲伸手去摊开这卷宣纸,但不知为何还是停下了动作,自顾自研起墨来。
"什么人写的?"谢三故作轻松地问。
"一个也喜欢写字的朋友。"
"水平怎样?"
"大概能挤进当世前五百名吧。"
谢三点了点头。研完了墨,他开始练字。练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纸,手慢慢地伸了过去,神情非常紧张。
谢三的手将宣纸一点一点地摊了开来,他的喘息声已经越来越重,正在不断来回比较着宣纸上的字和自己正在写的字。
陈溪桥漫不经心地瞟了谢三一眼,手却已经握在了剑上。
谢三有些烦躁地将自己没有写完的字揉成一团,扔掉。另找一张纸,照着宣纸上的那幅字,一笔一划地学着写了起来。字没写完,便又将它团成了一团,扔掉。又学着写。又团。又扔。终于,他泄气了,暴怒地撕扯起那卷宣纸来。
陈溪桥的剑就在这时发动了。
"嗡",陈溪桥的剑是一把开了声槽的鸣琴剑,快剑带起的劲风划过声槽,发出了锐利的尖啸。
谢三心中一凛,反倒一下子平静下来。但是已经来不及,真正致命的一击来自他的身后。后面的墙壁已经崩裂,一把无声的快刀逼近了他的后心。
除了当年陈六的昨日之剑,谢三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看上去很慢而实际上却快得惊人的杀招。
谢三知道自己挡得住陈溪桥的剑,却躲不过这一刀。先机已失,他惟一的选择,就是用自己的肩硬捱这一刀。说时迟,那时快,谢三气沉督脉,竟硬生生地将自己的左肩往下沉了两寸。但是不知为何,谢三的胁下却先感到了一阵剧痛。
王船行的刀虽快,但是更快的却是他的左掌。这一掌比短刀晚发,却比短刀更早击中了谢三。
谢三觉得自己的五脏都快要裂开,他闷哼一声,将最后的一点力气全部聚到了袍袖之上。谢三的袍袖像一把铁锤,直直地向陈溪桥笼罩过来,把不测之剑的剑芒都夺了过去。
王船行却已挡了过来。谢三的袍袖重重地击在了王船行的胸口。王船行飞起来,向陈溪桥砸去,正落在陈溪桥已收不住的剑上,像条被钓起的鱼似的挂在了剑上。大口大口的鲜血顺着王船行的嘴角,喷了出来。
陈溪桥满头满脸都是血,他的嘴角在抖,手也在抖。凶险万分的不测之剑好像被淋醒了,连一丝杀气都没有。陈溪桥手中的剑垂了下来。
"他中了我的无影掌,快,杀了他!"王船行从剑尖上滑了下来,吐字艰难地说。
陈溪桥一脸惶惑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王船行,手脚都已变得冰凉。他抬起头向谢三望了过去。
谢三已经整好了凌乱的衣衫,像没事人一样,又拿笔练起字来。
"从看见你带回来的那幅字起,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了。"过了一会,谢三不动声色地说。
陈溪桥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冷汗已经布满他的手心。
"这个人武功不错,难得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的修为,你实在不该用他做赌注,否则再过几年,不用你施诡计,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杀了我。"谢三没有抬头,继续说。
"杀了他!"王船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催促道。
陈溪桥一动不动地看着谢三,拿剑的手微微向上抬了抬。
"你看着我干嘛?你把事情搞成这样,难道还要我来收拾残局?"
陈溪桥目光闪动,连额上也已沁出了冷汗,而脑子里却只剩下一片空白。谢三摇了摇头,叹道:"唉,看来只能我自己动手了。"他放下手中的笔,拣起王船行掉在地上短刀,随随便便地向王船行走了过来。
陈溪桥咽了口唾沫,勉强干笑了几声:"好,我这就把事情解决了。"
他的手下意识地轻轻一送。剑刺透了王船行还在蠕动的咽喉。
月明如镜,把山岗照得发白。陈溪桥目光呆滞,双手不断地刨着身边的泥土。他的指甲已经开裂,鲜血不断从指尖流了出来。然而他却好像全无感觉,身边的土坑已经越挖越深。
王船行的尸体正静静躺在土坑的另一侧,晦暗的脸上依然带着一丝深深的遗憾。
陈溪桥的思绪好像终于苏醒了过来。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王船行的掌击在谢三胁下的那一幕。
他的头上突然大汗淋漓,像受了惊吓一样,迅速地跃了起来,握着剑,迎着月亮的方向一路狂奔起来。
他的嘴里已经越来越苦,心好像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不停地奔跑,而时间却显得漫长而又漫长。
谢三的小屋终于就在眼前。陈溪桥闯进屋子,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地上留着两摊血迹,一处是刚才王船行留下的,一处留在了谢三刚才所站之处。
他不仅出卖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还错过了手刃谢三的最佳时机。陈溪桥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一个白衣胜雪的女人叹着气进了屋子,脸上满是不屑和冷嘲。
"你现在醒悟,已经太晚了。"萧憔悴慢条斯理地说道,"谢三已经走了。临走前,他让我转告你,三个月后他一定会来找你。"
陈溪桥捂着脸,终于哭出声来。
"谢三说得不错,你是个被惯坏的孩子,本不该和他玩这个游戏的。"萧憔悴失望地摇了摇头,把陈溪桥一个人留在了屋里。
三十一、最后一张牌
又在村口站了整整一天,陈溪桥却还是没有出现。黄昏已近,除了回家,紫荷别无选择。陈溪桥失踪已经一个月。江湖中人都在传说,名捕陈家的少爷和六扇门里的另一位年轻高手王船行,都已命丧谢三之手。
但不知为何,紫荷的心里却总是隐隐觉得陈溪桥还活着。所以这一个月来,只要有时间,她就会跑到村口顾首翘盼,希望能等到她的情郎。
夜越来越深,灯油已快烧尽。紫荷打了个哈欠,又一天即将过去。她把头深深地埋在了枕头里,希望也能埋尽自己心中的无限忧虑。
忽然,房间的窗户被一只脏得吓人的手推开了一条缝。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茬的人顺着窗缝跳进了屋子。他浑身战栗,惊弓之鸟一样地向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偷偷地在紫荷身边躺了下来,蜷缩着,啜泣起来,泪水在他满是污垢的脸上洗出了两道白痕。
紫荷没有动,因为她不必看清楚,就已经猜出,这个不速之客正是她这些天一直都在等的那个人。
陈溪桥越哭越厉害,已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
紫荷不语,只是轻轻地搂着他,像哄着一个受了惊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打着他。
不一会儿,陈溪桥便在紫荷的怀里睡着了。看着熟睡的陈溪桥,紫荷摇了摇头,心里却有一种很不祥的感觉:这个长不大的男人这次一定惹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秋天已在眼前。百花凋零,黄叶满地。这样的季节总会让人比平时更加忧郁一些。紫荷的心情却比秋天还要忧郁十倍。
从陈溪桥回来的那天起,紫荷就发现自己的男人已经彻底垮掉。他虽没有被谢三杀死,但他的信心、自尊甚至求生的意志都被谢三抽空了。他已生不如死,只剩下了一具没有生命的空壳,每天只能在酒肆和青楼打发掉所有的时间。
秋风狂舞,院子里的树上落叶还在簌簌落落地掉着,任紫荷怎样扫也扫不干净。然而紫荷好像没有放弃的意思,还是不厌其烦地用笤帚清理着一片又一片落叶。
陈溪桥回来了。他喝得烂醉如泥,嘴里哼哼着,手上还拿着一个酒坛子,一穿过竹篱笆,就踉跄地倒在了地上。他好像已不准备爬起来,索性在地上躺了下来,就着坛子一口一口地喝起酒来。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谢三你来杀我吧......你来啊......来啊......" 一边喝着酒,一边他还在那里喃喃自语着。
紫荷没有搭理陈溪桥,只是神情冷漠地扫着落叶。落叶和笤帚不断地拂过陈溪桥憔悴的脸庞。陈溪桥没有反应,只是看着紫荷,呵呵傻笑着,忽然脑袋一歪,竟呼呼睡去了。紫荷也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全身力气,失神地坐在了地上。
有人慢慢踱进了院子,脚踩在落叶,没有一丝声音。张横舟的背已经佝偻得越来越厉害了,怎么看都已经算是一个正在苟延残喘的老人。
"管家,你来了?"紫荷无精打采地问。
"我来了。"张横舟不动声色,一字一句说道。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年多前,我就已经知道少爷常常会来这里跟你会面。"
"哦?那你为什么不来拆散我们?"紫荷一脸惨然地笑了一笑。
"你虽然没有住在陈府,但在我眼里,你就是陈家的另一位少奶奶。"
"谢谢。"紫荷感激地看了张横舟一眼。
"不过,今天我想把少爷从这里带走。"
"你以为你能让他振作起来?"
"也许。"张横舟目光闪动,缓缓地点了点头,"六哥临死前,把少爷托付给了我,所以他现在这样我不能不管。"
"好吧。"紫荷点了点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一大桶凉水浇在了躺在地上的陈溪桥身上,他被惊醒了,看见管家张横舟正站在他面前。
"对不起,少爷。"张横舟一丝不苟地向陈溪桥躬了躬身。
"张大叔,你怎么会在这里?"陈溪桥揉了揉眼睛,说道。
"少爷,你现在已经回家了。"
"回家?"陈溪桥向四周望了一眼,赫然看见头顶上方挂着的正是那块陈家祖传九代的御赐金匾。
"少爷,你现在清醒了吗?我要给你看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首先要保证你现在是清醒的。"
"什么东西?"
"一封信。"张横舟顿了一顿,"当年六哥去救你前,给你留下的信。"
信已经被打开。陈溪桥读了一遍又一遍。信是这样写的:
溪桥吾儿,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那就意味着我的努力已经白费,我只剩下这最后一个赌注了。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有些人注定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你是名捕陈家的惟一传人。家族用了几百年时间,牺牲了很多人的生命,才有了今天的成就,我不能让这种传统中断。
我知道你是一个胆小敏感的孩子,并不适合从事这种血腥肮脏的职业。作为父亲,我也希望你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但问题是,我是陈六,你是陈溪桥,我们都不可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一直在努力培养你,但你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总是无法去面对自己心中的恐惧,只要紫荷活着,你始终会在心理上依赖她,你也就永远长不大。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紫荷,让你无人可以依赖。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我不能杀无罪之人。
所以我决定去赌一赌自己的运气。去对付谢三前,我就已经身中奇毒,将不久于人世。在梦村的时候,我就知道谢三是诈死,而且我也知道不久后他会报复我。谢三知道,我最大的弱点就是你,所以他一定会利用你来报复我。
果然,这一切现在都按我预想的发生了,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就是用我的命去换你的命。但愿这能刺激你,让你下决心去承担起家族的责任。
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如果不成功的话,我想我也无愧于列祖列宗了。至于你当然也可以去选择你自己想走的路了。
从清晨到黄昏,陈溪桥已经能把这封信倒背如流。
他无力地抬着头,出神地望着头顶那块写着"名捕世家"的牌匾,信已从他的手上滑落在了地上。
秋风将信吹到庭院里,信纸和落叶飞舞在一起。
雨下得很大,陈溪桥被淋得湿透了。但是陈溪桥却好像全无感觉,只是茫然地行走在黑得吓人的雨夜里,他的手上拿着一块红布,里面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他来到紫荷住的地方。紫荷此刻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神色平静地在为自己梳妆打扮。陈溪桥推门走了进去,他忧伤地看了镜子里的紫荷一眼,然后走到了她背后。紫荷并没有回头。
陈溪桥手上的红布滑落在了地上,露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紫荷并没有看见匕首。
"你的身上有杀气,你是来杀我的。"紫荷的脸上露出了怪异的微笑。
陈溪桥的眼中已经掉下了两行眼泪。
"老爷去救你之前,曾要我离开你,他怕有一天,你会来杀我。不过,我没有走。好吧,现在你动手吧。"紫荷闭上了眼睛。
陈溪桥握匕首的手突然放松了。匕首掉在了地上。
紫荷张开眼睛,猛一回头,发现陈溪桥已经离开了。对着镜子,紫荷失声痛哭起来。她意识到,从这一刻起,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她的情郎。
风越刮越大,雨也越下越大。房间里只有陈溪桥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久久难以入眠。
雨声变成了鬼哭狼嚎。陈溪桥的喘息声也越来越大。他手足无措地坐起,又躺下,又坐起,又躺下,他甚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渐渐的,他平静了下来,喘息声轻了,鬼哭狼嚎的声音也渐渐消散了。陈溪桥脸上的笑意已经越来越浓。从那一刻起,他觉得自己突然已经不是陈溪桥了。只有雨声还在继续。
三十二、最媚惑的杀招
秋风秋雨愁煞人。这场无休无止的秋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三天来,萧憔悴几乎没有出过门。屋子里的鸟羽已被渗进来的水汽浸湿,萧憔悴的心情就像这些失去了光泽和轻盈的鸟羽一样糟糕。
青烟袅袅,她一手托腮,一手拿着忘忧草,斜卧在窗前的床榻上,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着窗外漫天漫地的雨丝,心里空空的,不知道这天地间还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已有两滴清泪挂在了眼角边上。
前方的林子里,走来了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影。庞大的斗笠把来人的脸庞藏在了一片阴影之中。
萧憔悴从未见过有人行走在雨中时,还能让自己的步态保持如此的优雅,每一步的大小缓急都有规有矩,好像他不是行走在泥泞中,而是行走在一片鲜花簇拥的波斯地毯上。风虽然很大,却一点也没有吹动他身上的蓑衣。萧憔悴看得都有些呆了,未见到此人之面,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好感。
来人终于走到了她的屋前,吱呀一声,屋门已被打开,随着人影一起进来的,还有一股清新逼人的风。
萧憔悴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这被带进来的新鲜空气。她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竟是两个月前她以为已经崩溃的陈溪桥。然而这个陈溪桥已经跟两个月前完全不同。他的眼神很温柔,脸上始终都带着很优雅的微笑,好像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亲近的魅力。
但是萧憔悴却隐隐感到,这个笑得很优雅的陈溪桥已经比以前那个带着许多戾气的陈溪桥更可怕了。
萧憔悴甚至觉得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谢三,一个甚至比谢三还要危险和可怕的谢三。
"你还敢到这里来。"萧憔悴努力地静了静神,冷冷地问。
"我不得不来。"陈溪桥慢条斯理地说,脸上的微笑愈发地温柔起来,好像萧憔悴是他最亲密的爱人一样。
萧憔悴觉得自己正在被这至媚至惑的笑容所融化。
"你有什么事情?"
"想让你看一看我的剑。"
"你的剑?"
"不错,我的剑。"陈溪桥打量了一下屋子四周,然后点了点头,"这里好像太小了一些,我还是出去吧,你趴在窗前看看就行了。"
还是那样的节奏,还是那样的优雅,转眼间,陈溪桥就已经走到了外面的雨中。不知为何,萧憔悴竟按照他的吩咐,趴在床上,像个小女孩一样将脑袋支在了窗台上。
陈溪桥终于站定了下来。忽然,对萧憔悴灿烂地笑了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时蓑衣竟像两片贝壳一样,突然打开了。蓑衣里面已经没有陈溪桥,只剩下了一片白色的光芒。白色的光芒从蓑衣里面脱落了出来,慢慢地向四周发散开来,变得越来越大。光芒所到之处,雨就停了下来,好像连太阳也突然被这白色的光芒打通了,从上面普照了下来。
而白色的光芒之外,雨却越下越大了。看着这白色的光芒,萧憔悴的嘴角边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动情的微笑,好像那白色光芒所照之处,是一个温暖、幸福的天堂。
被它吸引,萧憔悴竟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越出窗子,无怨无悔地向窗外的那片白光飞了过去。转眼间,她就进到了白光里面,里面好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而她正像天使一样向这个世界的中心飞去。越接近中心,那里便越亮。萧憔悴的心都已经醉了。
终于她到达了终点。但是不知道为何,她浑身上下突然被一阵阴风裹住了,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她看见光芒的中心是一把冷冷的剑和一个冷冷的人。而她自己正在迎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剑飞去,她已经避无可避。
就在她的胸已经快要穿过剑刃时,陈溪桥突然收住了剑。白色的光芒一下子不见了,萧憔悴跌落在了地上,大雨劈头盖脸地砸在了她的身体上,她茫然若失,大声痛哭起来。
陈溪桥还在微笑,一直等到萧憔悴的哭声渐渐轻了下来之后,才又重新开了口:"我的剑如何。"
"剑是好剑,只是它的媚惑之力对谢三是不是有用,连我也不敢保证。"萧憔悴依然若有所失,低着头缓缓说道。
"如果有你在一旁协助,也许我就有五成把握。"
"你要我怎么做?"
"我想请你在对付谢三的时候,当着谢三的面自尽。"
"什么意思?"
"对谢三来说,你是他的心血之作,没有人会看着自己的心血之作被当场毁灭而不心乱的。"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帮你这么做?"
"因为我知道你已了无生趣,既对谢三恨得入骨,又对他爱得要死。所以,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我杀了谢三,我一定答应,把你和他合葬一起,让你们不能同生却能共死。"
"你这么有把握让我答应。"
"不错。"陈溪桥诚恳地点了点头,好像现在在提出要求的不是他,而是萧憔悴。他的目光已经跟萧憔悴的目光交接在了一起。
"好,我答应你。"陈溪桥温柔的眼神让萧憔悴竟不想再跟他使小性子了,而是干脆点头答应了。
蓑衣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陈溪桥的身上,他又开始不慌不忙地踱起了优雅的方步。
萧憔悴好像突然醒悟了似的,发了疯似的向陈溪桥跑过去。扯住他的蓑衣,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虽然我答应帮你,但是我不喜欢你这种利用别人不当回事的态度。"萧憔悴恨恨地说道。
"这世上又有谁不是在被别人利用呢?"陈溪桥没有停下来,只是淡淡地一笑。萧憔悴忽然发现,他笑容的深处竟好像有着无尽的忧伤。
天气终于重新放晴,阳光好得让人心醉。
谢三又回到了啼破山上的小屋里面。木房子已经被重新修好。屋子里的摆设跟从前没有两样。谢三看着这一切,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他走到了桌子旁边,又开始练起字来。看上去,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溪桥扛着一捆柴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像小媳妇一样抱着一盆衣服的萧憔悴。
"果然是你。"谢三没有抬头,轻轻地说道。
"当然是我。"陈溪桥笑着说道。
"你不必这么早赶来,离三个月的约定,还有七天。"
陈溪桥突然跪在了地上。"你现在就杀了我吧。"陈溪桥的脸上满是诚恳的表情。
谢三惊讶地看着陈溪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眼珠子不断地转着,然后作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干笑了几声:"我明白了,你的脑子里一定正在转什么坏念头?"
"你不是会攻心大法吗?我的事情你都知道,所以你也一定知道我在转什么念头。"陈溪桥脸上的笑容愈发地天真起来。
谢三的心底却升起了一股寒意:"你敢取笑我。"
"不敢。"陈溪桥站起身来,向谢三逼近过来,"好,你现在就动手吧。"
陈溪桥的举动让谢三反而不知所措起来,他紧锁眉头,一步一步向后退却着。忽然他的脚好像踩到了什么,竟是萧憔悴拖在地上的裙袂。
"嗤",萧憔悴的裙子被撕破了,她像个赤裸的婴孩一样,迎着谢三走来,手上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谢三一惊,已在掌中运满了真气。
"他还要你动手,我却可以自己动手。"萧憔悴妩媚地笑着,手轻轻地挥了一挥,她完美无缺的身体上已经被自己剖开,她扑在了谢三的怀里,正在变凉的唇吻在了谢三的唇上。鲜血把谢三整个地染红了。
就在这一刻,谢三的眼中已有热泪涌了下来。
"悴儿,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谢三把萧憔悴紧紧地抱住了,用手不断地撮合着萧憔悴身上的伤痕,但还是止不住她身上向外奔涌的热血。萧憔悴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冷变僵,她的美丽像即将熄灭的火花,正在一点一点地凋谢着。
谢三的魂魄好像一下子掉了,失声大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的?"
这一刹那,陈溪桥的人已经不见了,他刚才站着的地方竟有一束白光在闪耀,白光越来越大,把萧憔悴从谢三的怀里吸了过去。
已经死去的萧憔悴在这白光的作用下,好像又重新恢复了生气,胸腹处那条长长的伤口正在慢慢地愈合,萧憔悴又活了过来,正在颦笑着向谢三挥手。
谢三好像已经被眼前的这一幕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飞了起来,张开怀抱向光芒中心的萧憔悴扑了过去......
陈溪桥脸上的笑意已经越来越浓,即使聪明高强如谢三也挡不住这一招修罗之剑。但是,就在他以为要得偿所愿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剑已经不在他的手上,而面前的谢三也已经没有了踪影。
"你真的以为你赢定了吗?"谢三的声音在陈溪桥身后响了起来,陈溪桥的剑现在已经架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
"我错在哪里?"陈溪桥叹了一口气,脸上还在笑着。
"你计划不可谓不严密,你的这一招新悟出的修罗之剑也几乎是当世最具威力的杀招,只是你算错了一步。"
"哪一步?"
"我本来确实把萧憔悴当做是我最伟大的杰作。"
"难道她不是?"
"不是。"谢三缓缓说道,"因为后来我突然发现,我造就了一个更完美的杰作。"
"哦?"
"当年我刚进捕快这一行时,领我进门的师父曾经对我说,想要打败对手,通常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比他更强,一个是比他更坏。你就是我的这一个新的杰作。"
陈溪桥的脸上满是无奈而苦涩的笑容,冷汗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他使劲地咽了口唾沫,将被汗浸湿的手在衣服上不断地擦了又擦。然后闭上了眼睛,等着谢三来杀自己。
谢三看着陈溪桥,眼中充满了疲倦。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所以我们的游戏已经结束,我赢了,所以我死,你继续替我活下去。"
谢三突然抽回了手上的剑。陈溪桥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他睁开了眼睛,回头望去,发现他的剑已经刺进了谢三自己的小腹。
谢三慢慢地倒在了地上,他爬到了萧憔悴的身边,牵着她的手仰卧着,看着天花板,脸上带着微笑,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陈溪桥看着谢三,不知所以地狂笑起来,连声音都已变得嘶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谢三已经不理他了,继续在自顾自地念念有词。
陈溪桥把剑从谢三的身上拔了出来,发狂似的在他的身上砍了起来,就像谢三的剑当年砍在他的父亲身上一样。
尾声
月黑风高,夜色凄迷。
陈溪桥杀死谢三已有三个月了,现在他的名声在江湖已经无人能及。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让他不眠之夜,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独自一人走到了街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出来。
冬夜的街头非常冷清。远处只有一个行人正在独自走着夜路。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行人背后,手中已经多出一把雪亮的短刃,汗珠布满了他的脸和手。他的喘息声也越来越重,脸上竟充满了痛苦,嘴里还在不断念念有词:"不要......不要......"但是他的脚步却还并没有停下来。
奇怪的是,一阵微风吹过,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空中掠过,前面的行人竟慢慢停了下来。接着,那人转过身子,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正是了尘大师。
远处的寺院响起了钟声。
陈溪桥的身子震了一震,他站在了岔路口,神情满是惘然,刀从他的手里落到了地上,在夜里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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